一、前言

川端康成是繼泰戈爾後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東方作家,以包括《古都》在内的作品表現了日本人内心精神,體現了日本的倫理、道德、文化意識。[1]他既具有新感覺派主義的傾向,又回歸傳統主義,在東西方文化交融的影響下,批判日本傳統文學和西方文學,以自覺的認識梳理自己的文學創作思想。[2]葉渭渠認爲,《古都》雖有描寫男女情愛的關係,但不著重鋪展男女之間的愛情波折,而是把人物的純潔感情和微妙心理,交織在京都的風景和物件之中,刻意淡化男女之愛而突出傳統美、自然美、人情美。透過姐妹之間和戀人之間的感情隔閡,釀成人情冷暖和離別之苦,反映了日本社會中存在的貧富差距和世俗偏見所形成的對立現實。[3]

《古都》是日本戰後的文學作品,成書於1962年,正是日本傳統和現代觀念互相碰撞的時期,而婚姻觀念便是一例。戰前絕大部分日本人結婚優先考慮家族利益,而戰後以自由戀愛婚姻為主,從家庭本位走向個人本位,獨立自主的婚姻觀取代家族主義的婚姻觀。[4]顧名思義,《古都》的故事舞臺是日本京都這個傳統氛圍濃厚的城市,而書中對男女婚姻觀念的描述正好反映了新舊交融的文化特色。全書以千重子的聯姻一事和身世之謎貫穿整個故事,最後以其雙胞胎姐姐苗子的無言離別作結。故事的時間歷經古都一年四季的景物變化,由春到冬,以四季的規律流轉反映人生無常的變化。以下本文將從季節的象徵意涵簡述故事情節,再分析圍繞在千重子和苗子在婚姻上的處境,説明日本傳統走向現代婚姻的過渡階段。
 

二、故事簡介

全書分爲九個章節,可按照四季分成四個部分。〈春花〉、〈尼姑庵與格子門〉、〈和服街〉發生在春天;〈北山杉〉、〈祗園節〉是夏天;〈秋色〉、〈松林的翠綠〉、〈深秋的姐妹〉是秋季;僅餘的〈冬天的花〉發生在冬天。

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是一年之始,帶有開始、萌芽的象徵。故事從春天開始,交代故事的背景。千重子是長得亭亭玉立的二十嵗少女,是綢緞批發商佐田太吉郎與佐野阿繁夫婦的名義上的獨生女,自小備受父母的寵愛,但她知道自己是個棄兒。父母一再强調她是搶過來的。織布商大友宗助跟太吉郎是好友,他的長子秀男的手織布技藝十分優秀。太吉郎拜託秀男編織他的畫稿到送給千重子的腰帶。雖然秀男向太吉郎表露對千重子的喜愛之情,但太吉郎考慮到家族傳承的問題,不願把千重子嫁出去,有意把秀男招為入贅女婿。

夏天是蓬勃繁盛的季節,繼承春天的朝氣,散發生命風華。故事承接上述發展,出現各種衝突,變得複雜起來。千重子跟女友人到周山賞花,遇到一個跟她樣貌甚為相似的農婦,再次懷疑自己的身世。秀男送給她一條按照太吉郎在尼姑庵畫的圖案編織而成的腰帶,暗中表達對她的好意。然而,千重子已有意中人,一直念念不忘幼年時彩車遊行時水木真一的童男形象。其後,千重子機緣巧合下與雙胞胎姐姐苗子重逢,得知自己的親生父母早已雙亡,察覺到兩人懸殊的身份和遭遇。苗子獨自過著艱苦的生活,為找到妹妹而感到高興。反之,千重子受到莫大的打擊,感到困惑、不安、五味雜陳,不願承認這個事實。兩人分別後,祗園節期間,苗子被秀男誤認為是千重子。千重子結識真一的哥哥龍助。千重子為重逢感到難過,又對苗子的薄情感到內疚,不忍淚下。

秋天是肅殺、將近衰亡的季節,瀰漫悲劇的基調和預兆。這代表故事的高潮所在,或轉折點。太吉郎在電車上遇到以前常到尋花問柳的茶館老闆娘,懷念過去而感到寂寞,到訪茶館尋找藝妓慰藉。千重子拜託秀男為苗子編織帶有杉樹山和赤松山圖案的腰帶,之後到北山村見苗子。突然發生驟雨,苗子用自己的身子遮蓋千重子,避免她受到傷害。苗子意識到秀男喜歡千重子,在千重子勸說下勉強接受秀男為她編織腰帶一事。千重子更為苗子挑選配得上腰帶的和服。秀男到北山杉村把腰帶送給苗子,並邀請她一起參加時代節,相談甚歡,十分投契。另一方面,千重子接納龍助的建議,給她家的掌櫃一點顏色看看,詢問掌櫃了解買賣情況,查看賬簿。之後,龍助主動來到千重子家的店幫忙。某次千重子、真一、龍助三人一起吃飯,千重子帶點醉意透露自己和苗子的關係,澄清誤會。

冬天象徵終結,意味著一切將會結束。久別重逢的雙胞胎姐妹將會命中註定分離,悲劇收場。苗子約千重子到村子見面,見識到苗子的家是如此破落,建議苗子來她家過上一夜。期間,苗子向千重子袒露自己的感情,因爲不願影響到千重子將來的幸福,也不願擔任千重子的幻影,所以拒絕了秀男的求婚。之後,苗子應邀到千重子家,與她共眠,已覺得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光。正如苗子在打雷時所做的一樣,苗子願意為千重子犧牲,遠離千重子的身邊。兩人注定分道揚鑣、漸行漸遠,這場重逢就此落幕。「或許幸運是短暫的,而孤單卻是長久的。」[5]苗子在現實生活上恐怕是孤單一人,而千重子則在心靈上孤單寂寞的。這對命運多舛的姐妹的處境如何,京都的一年四季和節日依然流轉。
 

三、新舊交替的婚姻

在書中老一輩的婚姻是傳統婚姻,例如太吉郎和阿繁夫婦的婚姻。從千重子婚嫁的對象選擇,反映出這時期的婚姻既保留傳統觀念,也有受到西方個人主義興起而轉變的觀念,而身世和家境在婚姻考慮上更有著重要的地位。

書中所見的傳統觀念有五點。其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書中的年輕人千重子、苗子、秀男、真一、龍助等人無不視婚姻為人生目標,認為結婚是理所當然的事。其二,家族利益是父母選擇兒女婚姻的一個考慮因素,例如傳宗接代和家族傳承。太吉郎曾經就批發店的傳承問題而考慮招贅,繼承店鋪。大友宗助和龍助的父親水木也考慮到繼承人。其三,長子和次子、三子的婚姻仍有差別,因爲長子要繼承家業,傳宗接代,所以多受家庭和父母的約束。[6]有田家同意把二子過繼給太吉郎家,而非長子。秀男是長子,手藝高超,得到行内外的人稱讚,將來需要他傳承家業,大友不能輕易把他過繼為女婿。其四,子女需要徵得父母的同意才能結婚。秀男向苗子求婚後,便把苗子帶到家裡見家人。其五,門第之見。秀男家是腰帶紡織工,只有兩三台紡織機,家境貧困,不敢高攀批發商女兒千重子,轉而追求樣貌一模一樣的苗子。這也是苗子拒絕秀男求婚的原因之一。苗子和千重子相似的容貌會令人誤把她當作是批發商千金小姐千重子。一個大小姐下嫁一個窮人,地位不對等,會被人嘲笑,顔面無光,有辱千重子的名聲。

現代的婚姻觀念主要有兩點,其一是父母尊重子女的意願,其二是感情在婚姻中的重要性。

首先,父母在婚姻一事上會先詢問子女的意見。龍助是水木家的長子,即使是大批發商的繼承人,水木卻願意把龍助過繼給太吉郎家作入贅女婿。雖然感到無奈,是「人生的不幸」[7],但他知道兒子喜歡千重子,依然同意他過繼給太吉郎家。可見,顯示水木在婚娶之事上十分尊重兒子的意願。此外,阿繁强調結婚對象要先問過千重子的意見,不能強迫她嫁給不喜歡的人。太吉郎不會把千重子的婚姻當作買賣,跟水木一致認同婚姻大事要根據年輕人的感情發展來決定。[8]可見,此時的日本京都已經開始流行自由戀愛為基礎而定的婚姻,無論是否戀愛結婚,都會重視雙方的意願。

其次,年輕人結婚會開始重視個人感情,尋找情投意合的對象。千重子和苗子這對失散的雙胞胎姊妹再次重逢,雙方的背景和遭遇截然不同,在面對感情問題時所做出的抉擇也不一樣。

苗子堅持愛情在婚姻中的主導性,於是拒絕秀男的求婚。秀男自知因門不當戶不對而得不到千重子,轉而投向跟千重子外貌相似的苗子。「秀男在紡織的過程中,只覺得千重子和苗子變成了一個人。」[9]但苗子敏銳的少女心察覺到,秀男並非真心喜歡她才向她求婚,而是把苗子當作千重子的影子,活在他的心裏。也就是說,苗子在秀男心中永遠是次一等的,不能取代千重子在秀男心目中的地位。苗子認為自己「變成六十歲的老太婆的時候,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還是現在這樣年輕。」[10]苗子可以犧牲自己來拯救和保護千重子,卻不願在愛情和婚姻上委曲求全,作出犧牲和退讓。如果苗子嫁給秀男的話,會過上體面和穩定的生活,比起目前貧困的生活好多了,而且秀男對她很好。不過,她知道秀男對她的好只不過是心理安慰和補償,實際上秀男是把她當作他心愛的女人千重子來看待。秀男眼中沒有自己,喜歡的不是她的這個人,不是她有別於千重子的特質,而是把她看作千重子來疼愛,這意味著她將失去自我。而這是苗子最難以接受的事,她不願意受到此等的屈辱。從小到大的孤兒經歷雖然十分刻苦貧困,但苗子仍然堅守個人善良美好的本質,為此感到自豪。她也是有自尊心的,要她失去自我代替另一個人,扮演她的雙胞胎妹妹,苗子難以做到,覺得非常難堪。可見,苗子不容妥協的,不僅是愛情,也關乎自己的尊嚴。

千重子打算婚姻大事上絕對服從父母。她在清水寺對真一說,既服從父母的決定,又不想扼殺自己的感情。[11]婚姻對普通女性而言,就是離開原生家庭,到另一個家庭居住。不過,如果原生家庭父母太過疼愛女兒或者沒有男子作爲繼承人,就會採用招贅婚的形式,把男子過繼為入門女婿。千重子屬於前者的情況。她自小得到養父母的疼愛,關係要好。如果她離開家庭,養母阿繁不知會多麼傷心。因爲父母的體貼,所以千重子不願意違背父母的期待和安排,她在婚姻一事上沒有什麽迷惘,就交給父母安排就好了。因爲父母疼愛她,事事為她著想,所以會為她嚴格挑選結婚對象。她大可放心將來的日子,其婚配對象將會是一個好丈夫。當父母提議秀男為女婿時,千重子卻想起了真一的身影,是七歲時看過的童男形象。他是千重子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有深厚的感情,千重子會向他傾訴心事和煩惱。可見,她對真一有感情,但真一不是個合適的結婚人選。他常被哥哥龍助說是童男,意思是他在各方面的不成熟、優柔寡斷。相反,他的兄長龍助擅長經營,能夠好好管理好千重子家的店鋪,再次振興店鋪的經濟。加上他成熟穩重的個性,是合適的丈夫人選。直至故事完結,仍然沒有交代千重子到底會跟那個對象結婚。

綜合上述,從苗子和千重子對婚姻的態度可見女性擇偶的先決條件依然不明朗。然而,對比起不重感情的傳統婚姻,此書所描述的婚姻觀念已經開始由傳統婚姻過渡到自由戀愛的現代婚姻,而當中仍殘留傳統風俗習慣和身份不同的門第之見。
 

四、結語

總括而言,《古都》一書蘊含日本文化美,含蓄的悲劇美。古都內的人和事,節日和祭典如四季流轉,一年將末,雙胞胎千重子和苗子短暫重逢後卻永遠分離了。她們本來是相同的靈魂,最後迫於無奈分開。兩人就像缺了一半靈魂一樣,失去血緣關係永遠的慰藉,孤單一人。雖然故事情節刻意淡化男女情愛和衝突,婚配之事沒有定案,不知千重子與誰人結縭,但是可從她和苗子兩人之間的結婚離合的描述中發現婚姻的觀念正處於過渡階段。由家庭本位過渡到自由戀愛婚姻,重視結婚當事人的意願為依歸,情投意合在其中有不可取代性。也正因爲如此,如此重情的苗子頭也不回地自行離開了。
 


註釋

[1] 何乃英 :《川端康成》(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頁143。

[2]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頁4。

[3]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鄭民欽譯:《再婚的女人》(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年),頁10。

[4] 張萍:《日本的婚姻與家庭》(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1984年),頁149。

[5]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頁311。

[6] 張萍:《日本的婚姻與家庭》,頁134。

[7]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頁309。

[8]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頁309。

[9]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頁268。

[10]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頁302。

[11]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頁147。
 


引用書目

(一) 專著

  1. 張萍:《日本的婚姻與家庭》。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1984年。
  2. 何乃英 :《川端康成》。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
  3.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
  4. 川端康成著,葉渭渠、鄭民欽譯:《再婚的女人》。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年。
     

2023年7月28日評

這份功課用了約五天完成,遲交了三天。搜尋資料的過程中,認識了各種不同的婚姻形式。譬如,婚姻制度出現前,女男之間的自由戀愛交往,結成契約關係。

至於此書觀感,雖然極力鋪展美與悲劇,但也蓋不了濃厚的父權壓迫意味。多年過去,直到現在,我仍然忘不了書中的男性闝蟲買淫情節,實在太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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