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唐宋的古文運動革新散文的文體,發展新的語言文字,以壓抑流行一時的文體。唐代之對象為駢文,宋代之對象為駢文和太學體。駢文過於華麗,空疏浮豔,不利傳達深奧的道理。太學體艱險奇澀,艱澀難懂,欠缺美感。這兩種文體,一則重形式之美而輕傳道,二則重傳達儒道而輕文采,都不利文道合一。唐宋的古文運動改變一代文風,卻被道學家批評為「作文害道」 。道學家視道為終身的學問,認爲自己對儒家經典的理解才是正統儒道。 古文家高舉文以明道的大旗,同樣反對作文害道,主張有德者必有言。 不過,他們不知其論文論道有自相矛盾之處,而且爲文所傳之道並不是正統儒道。
 

二、「文」和「道」的定義

張炳尉指出,「道的本意為道路,從中引申出天體運行的軌跡、事物發展的規律、人類行爲的法則等含義。」先秦時期,儒道兩家都常以道來表述自己的主張,其中道家更具標志性。 比方説,老子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 。道家所言之道是天體運行的規律和事物發展的規律,而儒家把道視爲人類行爲的法則。從中可見,道家重視自然性,而儒家重視社會性。比起「道」,先秦儒家更加重視「仁」和「禮」。 直到唐代古文運動,韓愈復興儒道,儒學的道成爲各家分支表述儒學思想指稱本根、原則、價值等的最高範疇。 他所寫的《原道》説明「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 韓愈重新解釋儒家的道論,逐漸把道提升至儒家思想體系中的最高地位, 因篇幅所限,本文無法一一探究文道發展中儒家各家對道的理解之流變,僅以先秦儒家思想為宗旨,作為道的定義。

魏晉南北朝,劉勰把散文分成「文」「筆」兩類,「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文」重情和美感,也就是以四六字組成而需要押韻和對偶的駢文,「筆」重知和應用, 也就是用散文形式寫成的專書著術和短篇應用文,例如《水經注》。到了中唐古文運動,韓愈為了區別「時文」駢文,把「筆」稱為與之相對的「古文」。韓愈主張「師其意不師其辭」 ,革新文體,反對模仿古人文辭,以古文宣揚儒道。韓愈和柳宗元倡導的古文運動,不但改變唐代的文風,也影響宋代歐陽修和蘇軾等古文家,「文起八代之衰」 。古文家和駢文家各把其倡導的文體視為文章正宗。 基於文道關係之複雜和精深,本文僅把唐宋古文家筆下的散文定義為「文」,以古文運動的代表人物之文作爲例子説明唐宋兩代的文道關係。
 

三、唐代文道關係:以韓愈爲例

韓愈是唐代古文運動的發起人,為文真率大膽,慷慨激昂,自然隨便,形式多樣,語言精煉。 韓愈之所以極力提倡儒道,乃因安史之亂後,唐代衰落,興起行道用世之志,希望恢復儒家道德,以挽救時艱和闢佛。韓愈繼承了唐初以來不滿駢文的糜霏之風,學習有利傳播古道的古文,革新文體,回復文章經世致用的功用。他在《爭臣論》表示「修其辭明其道」,士人的職責在於文以明道。 表面看來,韓愈主張為文志在宣揚儒家學說,以散文作為道德教化的工具,文為道而服務,文居於次要的位置。然而,觀乎其文,韓愈為文不顧儒家傳統之道,也違背他所主張的儒道。

韓愈尊儒而不墨守傳統儒道。韓愈曾在《讀墨子》一文讚揚墨子,表示儒墨相通:「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跟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儒墨對立的情況相反。 孟子有云:「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可見儒家不容於墨家,韓愈之「儒墨相用說」「刺繆」 。再舉一例,韓愈認為,士人憂天下就不能獨善其身。他在《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有言:「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 韓愈之說顯然跟儒家的兼濟思想有所出入。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孔子認為,國家有道自然要從政為官,而國家無道,便歸隱田居,不必為腐敗的朝政效命,跟韓愈的憂天下者不能安於獨善自養之說不同。由此可見,韓愈所傳之道是以自己的看法重新詮釋的儒道,不單純是先秦儒道。

韓愈對儒道的理解不夠深入透徹,以致為文不能完全配合他所主張和闡述的儒道,文論和道論產生衝突和對立。 以人性論為例,韓愈的《原性》主張情有三品之分,性著重於人性的教化,情著重情感的節制,頗有儒家中庸之道的意義。然而,韓愈主張散文繼承中國文學的發憤抒情傳統,不平則鳴。他在《送孟東野序》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 他也主張以散文抒發激烈的情感。他在《送高閒上人序》提及:「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 韓愈的文風慷慨激昂,優憤甚廣。例如,韓愈的《馬說》以「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的憤懣不平之情為人材不為世用鳴不平,同時感慨「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說明知人善任的賢明君主之難能可貴。 又如,他的《祭十二郎文》滿是「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的自責感傷悲哀之情,感人肺腑,格外動人。由此可見,韓愈提倡過於抒發感情的為文主張,有違他節制情感的人性論,反映他文道不一。韓愈雖以道統自居,但他所行之道卻不盡然是儒道。
 

四、唐代文道關係:以柳宗元爲例

柳宗元也是唐代古文運動的代表人物。他在朝時不曾致力文章,但被貶官至永州後,有感「輔時及時之道」行不通,便有意「垂文以明道」,以文章傳道予後世。 他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表示:「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 柳宗元在偏離儒家正統的道路上,走得比韓愈更遠。他所傳之道融合了儒釋道,文章形式上更為儒家所不容。

他的思想跟韓愈的不同之處在於不闢佛老。柳宗元肯定老子以及其餘諸子之學的作用,與儒家同道。他所言之道,既本於儒家經典,也取於佛老之學,創造出一種新的儒學觀點。 譬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中顯露了他的老莊思想。他在《始得西山宴遊記》驚嘆西山的奇特,置身於西山中,與大自然融爲一體,「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似乎忘卻了「恆惴慄」,如同莊子所提倡「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 的齊物論。又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寫譚中魚「似與遊者相樂」,有意指涉莊子的「知魚之樂」。柳宗元以個人主觀情感和經驗認爲魚很快樂,從魚之樂折射出作者之樂,反映作者此刻愉快的心情。由此可見,柳宗元强調文以明道,所明之道包含佛道思想,不是先秦正統的儒家思想。

柳宗元主張「其歸在不出孔子」,文章的表達形式博彩百家, 然而其形式也引來道學家的作文害道的批評。他的寓言和遊記尤其突出,最為傳頌的山水遊記是《永州八記》,隱以自喻,借永州景物寫不遇之鬱結,借題發泄牢騷。 他嘗試寄情於山水忘記鬱結,最後仍然不得解脫,感嘆自己的懷才不遇,鬱鬱寡歡。道學家批評此為不合儒家正統之文。其實,柳宗元的文章針砭時弊,面向現實,取孔子急生民之困一面。 也就是說,古文家視道統為一時的工夫,故充道以爲文,以道為手段,因此古文家知行不一,導致文道分裂。 柳宗元的《河間傳》可謂這論述的一大代表。《河間傳》敘述一位婦人從貞婦墮落成淫婦,最終縱欲致死的故事。因墮落過程的描寫十分詳盡,引人非議,歷代論者紛紛指責其淫褻之詞,有傷忠厚之道。 方介指出,柳宗元的情慾書寫警戒人須正視情慾,了解人心所欲。柳宗元所明之道有別於孟子,認爲人之所以會迷失正道、無法堅守正道,是因爲缺乏其中一種自然注入人體的氣「明」或「志」。他寫《河間傳》是爲了沉溺情慾之人歸於正道和重視內心修養,於世有補,符合他「及物行道」的爲文主張。 由此可見,柳宗元之文被道學家所不容,因其不僅不傳正統儒道,也因其突破傳統的作文形式。


五、宋代文道關係:以歐陽修爲例

歐陽修雖然不是宋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但其道德文章開一代之風,於宋代文章變化具有極大影響力。 歐陽修自稱爲文繼承韓愈的傳統,在文道關係上,自言:「我所謂文,必與道俱」,知孔孟古道,明其切於事實之道。因此,他為文著重現實關切,自然平易。 然而,歐陽修並非取古道的實際需要,而是為現實而重新詮釋古道,道為現實之需而服務,並以「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作為道的內容。 以歐陽修的人性論爲例,他認爲人性的善惡與成德無關,禮樂教化著重節制性情,故主張以禮節情。可是,他的文論主張抒發感情而非節制,通過抒發感情以「和其心之所不平」, 頗有韓愈不平則鳴之意。例如,歐陽修在《秋聲賦》為秋聲鳴不平,感嘆「念誰爲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實際上,他以秋聲喻己,也為自己「子虛烏有」「欲加之罪」鳴不平。 可見,歐陽修文道之分離,文論與道論的不相合。

齊海棠指出,歐陽修的道有別於孔子的「有德者必有言」,而是强調道勝文至,道是內容,文是形式,文道合一,相輔相成。歐陽修以「道勝」取代了「有德」作爲「必有言」的充分條件,主張文人需要注重道德修養。文人不但要嚴師、尊經、投入現實生活,也需根據自身的文氣,摸索出自己對道的理解。 他的《與樂秀才第一書》有言:「古人之學者非一家,其為道雖同,言語文章未嘗相似。」歐陽修對作者個性和文氣的肯定,迥異於他不問善惡、沒有内在方向的人性論。 雖然歐陽修說古道相同,但他爲文所倡導的不是先秦儒道,而是個人實踐創作所理解的道。歐陽修之說影響一代古文,令古文家更加脫離正統儒道,以自身的特點和文風,文以明道。

六、宋代文道關係:以蘇軾爲例

蘇軾之文是繼歐陽修後宋代成就最高,影響最大, 是為文明其道的發揚光大者。受到歐陽修文道思想影響,蘇軾論道不再局限於儒道,而是接受佛道思想,重視整個事物的客觀規律。 他的《前赤壁賦》能體現這一特點。蘇軾跟客人對話,談及人在世間的定位、人和自然萬物的關係。他有感「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比之天地的渺小,「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人比之萬物的有限生命。他嘗試探索萬物的客觀規律,以變與不變的角度觀察人和萬物之別,得出「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而應活在當下的結論,從中體現道家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可見,蘇軾不僅深受道家思想影響,更為文明其「道」。

蘇軾也繼承歐陽修「道勝」之說,提出「道可致而不可求」,直接指出「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强調道的領會和掌握需靠長期的實踐經驗而非經書文字。 可見,蘇軾之道脫離了解讀儒家經典的範疇。他爲文主張「有所不能自已而作」,抒發心中的情感和寫出自己的思想見解。 例如,蘇軾歷經烏臺詩案的驚恐,心有餘悸,心中鬱結難解。面對人生困境,他寫下不少如《雪堂記》、《赤壁賦》等嘗試梳理情緒和尋找自我的文章,最終在《後赤壁賦》找到理想的答案而得到解脫,達到真正的超然物外。雖然蘇軾强調文道並重,然而朱熹批評蘇軾實則「文自文,而道其道」。 綜上所述,蘇軾之道已跟傳統儒道相距甚遠,文道並重之道是蘇軾所領會人生之道。
 

七、結語

總括而言,唐宋古文家主張文以明道,既重明道,也重文章的藝術性。然而,他們所傳之道,不是正統儒道,而是他們所主張的道。也就是張炳尉所言,「古文家雖然强調以道來規範文,但爲文多從自身的創作實踐而非道學原則出發。」 古文家所論之道是針對現實而發,歐陽修、蘇軾論道的現實性是繼承自韓愈、柳宗元。 古文的内容不限於傳統儒家的框架,而是古文家個人從現實生活經驗所得之道。古文不但是文人宣揚理想和傳達道理的工具,也有抒發情感、不平則鳴的文學價值。要説古文家重文輕道,實則不然,而是輕先秦儒道,而重其道。在這層意義上,古文家做到文道合一,以文明其「道」。

 


引用書目

專書
1. [春秋]老子:《老子》。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
2. [戰國]孟子著、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
3. [戰國]莊子著、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 》。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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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唐]韓愈著,屈守元、常思春合編:《韓愈全集校註》。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
6. [宋]朱熹集注:《論語集注》。上海:中華書局,1942年。
7. [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8. 王志健:《文學論》,臺北:正中書局,1993年。
9. 郭預衡:《中國散文史(中冊)》,上海:中國古籍出版社,2000年。
10. 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簡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7年。
11. 張炳尉:《儒家性命思想視野中的文道關係諸問題》,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

期刊論文
1. 方介 :〈柳宗元〈河間傳〉析論──兼論子厚對「人欲」的省思與書寫〉,《臺大中文學報》49期,頁129-178。
2. 汪素琴:〈淺論中國文論「文道之辨」的意義循環〉,《老區建設》18期(2011年),頁27-29。
3. 周小兵:〈自況喻世:歐陽修《秋聲賦》題旨新論〉,《求索》12期(2015年),頁152-157。
4. 周興陸:〈文道關係論之古今演變〉,《南京社會科學》第2期( 2017年),頁127-134。
5. 郭預衡、尚學鋒:〈「散文有史 創建首推君」——郭預衡先生訪談錄〉,《文藝研究》第3期(2003年),頁72-81。
6. 張大聯:〈文道並重蘇軾的文道觀〉,《文教資料》18期(2011年),頁8-9。
7. 齊海棠:〈淺談歐陽修的文道觀〉,《內蒙古電大學刊》第2期(2008年),頁40-41。

 


2023年7月3日評

這份可算是課堂內容的歸納總結和延伸拓展,做得十分匆忙,只遲交了數小時,算是不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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