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雜文是魯迅創作的主題,承載了他眾多思想。魯迅在〈且介亭雜文〉序,自言雜文是「感應的神經, 是攻守的手足」,用最快的速度回應他關注的事件或闡述自己的思想和觀點。魯迅於1927年開始定居上海——一個殖民色彩濃厚的中西文化交匯之處。魯迅難以融入上海的文化生活,以邊緣的觀察者身份,批評世俗、勢利、商業性的上海文化,寫下不少批判海派文化的雜文。以下本文將從這些雜文,分析海派文化裡文學商業化的現象。
 

二、魯迅與海派文化

海派是晚清時期的海上畫派及上海京劇流派,在二三十年代上海文學領域內得到確認的藝術類型和風貌,後來擴大內涵和範圍至人格、文化、生活方式,泛指一種上海類型。海派文化是上海人所持有的某種作風做派、行為方式,是上海文化的一部分。海派文化是結合現代城市文明與商品經濟,形成發達的文化產業,具有市場經濟導向的都市化產物。海派文化的以上海城市普通市民大眾為參與主體和受眾,其特色是反撥傳統倫理社會的感性、慾望化、娛樂性的文化,具有鮮明的商業性、世俗性、娛樂性、技術性,強調工業技術、市民社會、通俗文化。海派文化同時吸收租界文化的殖民性、中西混合性、近代性,使得上海的商業文化擁有濃厚的西方色彩。

魯迅與上海市民的世俗娛樂精神格格不入,不會以參與海派娛樂為榮。他唯一的娛樂,「恐怕就要算難得出去看一二次影片和坐在內山書店裡『漫談』」。他參與海派文化的娛樂空間甚少,地點主要是咖啡館、公園,目的是純粹的休息,調劑身心需要,以及交際應酬。
 

三、上海的商業文化

上海的近代教育培養了上海市民參與和接受文化的主觀能力,出現產業化規模的新聞出版、電影、娛樂文化。商品為了佔有市場、贏得利潤便極其迎合市民,商業化因而帶來世俗化。海派文化徹底地為市民服務,表現出徹底的市民性,貼合市民趣味。由此可見,海派文化是大眾文化、都市文化、市民文化。結果導致上海居民或多或少染上商人習氣,一切都當作商品來估量價值,人身、知識、能力都能被商品化。

魯迅在〈書籍和財色〉批評了這種海派文化的「商業精神」。「文藝上,『女作家』分為一類卻未免濫用了體質的差別,令人覺得有些特別的。」魯迅批判了作者身份的商品化,作家的性別成為一種賣點,特意標明女作家的身份,吸引顧客來購買她的著作。文章接著寫道:「最露骨的是張競生博士所開的『美的書店』,曾經對面呆站著兩個年青臉白的女店員,給買主可以問她『《第三種水》出了沒有?』等類,一舉兩得,有玉有書。」所謂的「第三種水」是張競生在《性史》提出的女性在性高潮會出現的體液。書店容許顧客詢問女店員有性意味的話題,形同性騷擾女性,滿足顧客猥褻女性的淫邪心理,正是魯迅所批評的色情化書店服務。
 

四、魯迅對通俗文學的批判

通俗小說的特點是為讀者服務,題材貼合市民日常生活,最重要的市場運作是由書店、報刊、編輯、作者、批評家共同策劃。通俗文學是大眾文化的文字表述,具有媒體意識和商業性質。上海的通俗刊物《禮拜六》周刊的出版贅言:「買笑耗金錢,覓醉礙衛生,顧曲苦喧器,不若讀小說之省檢而安樂也。且買笑覓醉顧曲,其為樂轉瞬即逝,不能繼續以至明日也。讀小說則以小銀元一枚,換得新奇小說數十篇,遊倦歸齋,挑燈展卷,或與良友抵掌評論,或伴愛妻並肩互讀,意興稍闌,則以其餘留於明日讀之,晴曦照窗,花香入坐,一編在手,萬慮都忘,勞猝一周,安閒日,不亦快哉!」可見,通俗小說的優點是經濟層面的便宜,而且消遣時間長,十分划算,能從中學會人際關係的社交技能,還能消除情感上的憂慮不快,獲得一時的快樂。而上海(通俗刊物)讀者看小說的原因:一是消遣和調劑,「為調劑苦悶生活而看」;二是閒暇的娛樂,「為消磨枯寂的人生而看」;三是把小說視作催眠良方,「為轉移不良心境而看」;四是窺探私生活,「為明了神秘的社會而看」,滿足個人的窺視心理。魯迅在〈幫忙文學與幫閒文學〉也指出這種中國百姓對小說的普遍看法:「小說是給人消閒的,是為酒餘茶後之用。因為飯吃得飽飽的,茶喝得飽飽的,閒起來也實在是苦極的事。」

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對這些通俗小說做了三種分類。

第一類是「才子+呆子」,即中國傳統的才子佳人模式:落魄文人和青樓女子終成眷屬的愛情故事。「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聞雞生氣,見月傷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見了婊子。去嫖的時候,可以叫十個二十個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處,樣子很有些像《紅樓夢》,於是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賈寶玉;自己是才子,那麼婊子當然是佳人,於是才子佳人的書就產生了。內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憐這些風塵淪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識坎軻不遇的才子,受盡千辛萬苦之後,終於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第二類是「才子+流氓」,嫖客和妓女較量,最終大獲全勝而且利益至上的故事,後一輩的才子「發見了佳人並非因為『愛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為的是錢。然而佳人要才子的錢,是不應該的,才子於是想了種種制伏婊子的妙法,不但不上當,還占了她們的便宜。敘述這各種手段的小說就出現了,社會上也很風行,因為可以做嫖學教科書去讀。妓女要錢,嫖客用手段。主人公是在婊子那裏得了勝利的英雄豪傑。」

第三類是「新才子佳人」,才子與良家婦女的鴛鴦蝴蝶式愛情故事。「佳人已是良家女子了,和才子相悅相戀,分拆不開。柳陰花下,像一對胡蝶,一雙鴛鴦一樣。但有時因為嚴親,或者因為薄命,也竟至於偶見悲劇的結局,不再都成神仙了。」

魯迅在〈張資平氏的「小說學」〉一文分析了張資平小說特色,批評以張資平為主的鴛鴦蝴蝶派。張資平小說題材都是三角戀愛,「張資平氏先前是三角戀愛小說作家,」「《張資平全集》和『小說學』的精華是『△』」。女性形象是因不羈性慾而受苦、充滿性慾衝動的女人,「看見女的性慾,比男人還要熬不住,她來找男人,賤人呀賤人,該吃苦。」看了小說,張資平的門徒「知道如何三角,如何戀愛,你想女人嗎,不料女人的性欲沖動比你還要強,自己跑來了。朋友,等著罷。」這些性慾充沛的女性角色,用來迎合男性讀者的白日夢:被動享受女人的性與愛,不勞而獲。更諷刺的是,「大夏學生敬請『為青年所崇拜的張資平先生』去教『小說學』」。魯迅批評海派的典型張資平小說沒有文學價值,全是程式化和自我複製,並批判媚俗而來的號召力,不學無術之輩也能進駐學術之地。
 

五、商業化的革命文學 

魯迅是30年代左翼文學的精神領袖,認為「一切文藝固是宣傳,而一切宣傳卻並非全是文藝」。在〈文藝與革命(並冬芬來信)〉表達對革命文學的主張:「當先求內容的充實和技巧的上達,不必忙於掛招牌。」他批評所謂的革命文學,有以下四種問題。一是名不副實,「招牌是掛了,卻只在吹噓同夥的文章,而對於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視。」二是文筆粗劣,「作品雖然也有些發表了,但往往是拙劣到連報章記事都不如」。三是技巧生澀,「將劇本的動作辭句都推到演員的『昨日的文學家』身上去」。四是思想空泛,「馮乃超的劇本的結末的警句:『野雉:我再不怕黑暗了。偷兒:我們反抗去!』」流於叫喊口號,沒有深刻思想和個人見解。

革命文學到了上海,同時沾染上海的商業精神,遭到商品化、通俗化、大眾化。他在〈革命咖啡店〉指出革命文學為了謀求利潤,而附送贈品,「大如弄幾本雜誌,便算革命;小如買多少錢書籍,即贈送真絲光襪或請吃冰淇淋。」左翼作家受到資本主義商業化環境的影響,流露顯著的海派作風。革命文學者如同投機商人,把商業投機手段運用到革命文學活動。魯迅稱之為善於投機、見風使舵的「才子+流氓」模式。他在〈革命咖啡店〉批評文藝界名人作宣傳、革命作家名人化的問題:「革命文學家,要年青貌美,齒白唇紅,如潘漢年葉靈鳳輩,這才是天生的文豪,樂園的材料;如我者,在《戰線》上就宣佈過一條「滿口黃牙」的罪狀,到那裡去高談,豈不褻瀆了『無產階級文學』麼?」當革命文學過於重視商業性,便失去了革命的反抗精神,淪為庸俗的商品。

上海的商業市場,滿是這種文人投機風氣。魯迅在〈「商定」文豪〉批評:「上海的根子是在賣錢,上海的各式各樣的文豪,由於「商定」,是『久已夫,已非一日矣』的了。商家印好一種稿子後,倘那時封建得勢,廣告上就說作者是封建文豪,革命行時,便是革命文豪,於是封定了一批文豪們。別家的書也印出來了,另一種廣告說那些作者並非真封建或真革命文豪,這邊的才是真貨色,於是又封定了一批文豪們。」他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也說:「『革命』和『文學』,若斷若續,好像兩只靠近的船,一隻是『革命』,一隻是『文學』,而作者的每一隻腳就站在每一隻船上面。當環境較好的時候,作者就在革命這一隻船上踏得重一點,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壓迫,則在文學的船上踏得重一點,他變了不過是文學家了。」魯迅以葉靈鳳為例,在〈革命咖啡店〉說:「葉靈鳳革命藝術家曾經畫過我的像,說是躲在(魯迅沒去過的咖啡店內)酒罈的後面。」在〈上海文藝之一瞥〉說:「還有最徹底的革命文學家葉靈鳳先生,他描寫革命家,徹底到每次上茅廁時候都用我的《吶喊》去揩屁股,現在卻竟會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家屁股後面了。」左翼文學成為上海文學的主潮後,上海文人轉而寫革命文學謀取利益。當他們受到政治壓迫後,立即轉向其他受市民歡迎、能賣錢的類型。魯迅致蕭軍、蕭紅的書信說:「左翼興盛的時候,以為這是時髦,立刻左傾,待到壓迫來了,他受不住,又即刻變化。」他批評這些所謂革命文學者的見風使舵,全無文人的風骨和革命者的堅毅意志。

魯迅理想的革命文學,讀者需要相當的文化水平和思想覺悟,而且文藝絕不能迎合大眾的低俗品味。他在〈文藝的大眾化〉說:「讀者也應該有相當的程度。首先是識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體的知識,而思想和情感,也須大抵達到相當的水平線。否則,和文藝即不能發生關係。若文藝設法俯就,就很容易流為迎合大眾,媚悅大眾。迎合和媚悅,是不會於大眾有益的。」他在〈文藝連叢〉譴責「投機的風氣使出版界消失了有幾分真為文藝盡力的人。即使偶然有,不久也就變相,或者失敗了。」海派是商的幫忙,以商業投機為手段,以追求金錢利益為主要或唯一目的。文人沉浸在籠罩在上海的商業氣氛,使得革命文學變了本質,妨害文藝的健康發展,無助啟蒙大眾,更滋長了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的國民性。海派文化蠶食了文藝界的革命精神,因此,魯迅多次在雜文猛烈批判了上海文人的投機行為和海派文化的商業風氣。
 


 

參考資料

(一)專著

  1. 魯迅:《魯迅全集》。上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
  2. 楊劍龍編,梁偉峰著:《文化巨匠魯迅與上海文化》。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

(二)文集論文

  1. 唐小兵:〈蝶魂花影惜分飛〉,載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一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頁277-283。

(三)期刊論文

  1. 周蔥秀:〈關於「京派」「海派」的論爭與魯迅的批評〉,《魯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12期),頁10-17。
  2. 高恆文:〈魯迅論「京派」「海派」〉,《魯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8期),頁15-20。
  3. 梁偉峰:〈「歌女」之「妓」還是「娼妓」之「妓」?——解讀「青蓮閣」中魯迅的一次「海派」娛樂行為〉,《魯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9期),頁65-69。
  4. 黃德志:〈對立與衝突的公開化——重讀20世紀30年代京派與海派的論爭〉,《魯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6期),頁4-12。
     


2023年10月18日評

這份報告大部分內容是資料綜述,文本分析的不多,做的時候頗為吃力,好似離了題,沒有貼合報告的主題和切入點。魯迅強烈批評嚴肅革命文學不應沾染商業作風,但身為男性文人,他沒有意識到商品化的主要對象是女性。在商業市場上,女性的身份和身體,都無法逃過男性凝視與男權宰制,遭到更多的利用、騷擾、剝削。

綜觀古今的文化批判,在作者、作品、讀者的關係中,還要置入現實環境與歷史脈絡的考慮。作者在創作的時候,預設的第一讀者是何人,往往決定了其創作態度。許多純文學作家說過,作家總是不認同現實某些層面,想要超越世俗,打破常規。她們的第一讀者就是自己,要先過到自己的要求,才考慮其她因素。有的作者秉承著「文以載道」的主張,考慮到文藝的社會影響力,傳達自己的思想理念。魯迅便是一例。他寫的小說、雜文往往預設了既定的讀者對象,是寫給別人看的,期望喚醒愚昧麻木的中國人。

有的作者直截了當,說出了自己就是愛財,喜歡物慾享受,靠著寫作來賺取金錢。有的則把寫作視為維持生計的職業,言語間流露幾分無可奈何。不論動機為何,選擇迎合大眾、討好讀者,不惜扭曲創作原意,本來就不夠純粹、變了質的作品。有的人既想堅持個人創作,而非製造千篇一律的文化商品,又想在資本市場上獲利,這是一條艱鉅的道路。有的人走折中之路,在自己的創作中加入商業元素,好令作品更受大眾歡迎。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創作者較為成功的道路是,先迎合大眾的審美情趣,等到累積足夠名氣和本錢,有了固定的支持者,才開始寫自己真正想說的話,創作自己本想創作的東西。

小說作家往往有兩條賽道,一條是傳統晉升高雅文化殿堂的純文學道路,另一條是迎合大眾庸俗品味的通俗文學道路。這兩條道路並非壁壘分明,而且作家常常一併參與其中,面對這兩種迥然不同的批評標準。在現代資訊爆炸的年代,自媒體盛行的網絡文化,無時無刻面對多種評價,想要純粹地創作,實在是不容易。有一種作者是幸運的,自己的品味本就貼近大眾,以平民化、市井化、大眾化的準則創作,自己愛看,讀者也愛看,賺到盆滿缽滿。他們不用經歷這種選擇劉以鬯所言的「娛人」還是「娛己」的掙扎。

有的讀者享受文化娛樂,逃避現實的煩惱,愛吃一些的快餐食物,但是沒有必要吹捧它們有什麼值得花時間閱讀的價值。有的人閱歷不高,先前未有接觸過這個文類,在沒有多少比較之下,就真情實感喜歡一些質素低下的作品。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品味低俗,硬是要抬舉自己喜歡的作品,這樣就顯得自己的品味高尚,與眾不同。在茫茫書海之中,為何某一些特別得我歡心、值得推薦的呢?個人推薦的作品,本就顯示了自己當下的閱讀品味、審美情趣、思想傾向。

除非自己從事相關職業,否則,通俗作品、流行文學是不看也沒有損失的東西,甚至看了在浪費生命的時間。通俗文學滿足讀者的白日夢和性幻想,這些基於個人慾望而生的需求源源不絕,市場因而持續不斷供應文化商品。民國時期流行的偵探、科幻、愛情、武俠等類型小說,衍生的樂趣跟商業市場的讀者口味近乎一致,來來去去都沒有什麼變化。

魯迅在〈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講述,左翼文學消失了,「那些讀者們,凡是一向愛讀舊式的強盜小說的和新式的肉慾小說的,倒並不覺得不便。」大眾讀者愛看的類型,到了現在也變化不大,強盜小說和肉慾小說的供應歷久常新,不過是換了個名堂。《水滸傳》等強盜小說,到了民國演變成武俠小說。武俠小說在當代式微了,但喜歡打打殺殺的口味、分出高下的競爭心理,大眾會尋找替代性文化娛樂作品,例如動作遊戲、戰鬥漫畫等,從中得到滿足。而有的人為此感到可惜,認為無法彌補武俠小說的價值。那麼,武俠小說的價值何在?值得閱讀的地方在哪裡?這種價值能否掩蓋缺點,值得浪費時間一看嗎?

至於性與愛、情與欲難捨難分的愛情類型,向來十分受男性讀者的歡迎。在男性客群佔據市場的情況下,自然流向迎合男性的意淫心理。有的人可能第一時間想到,男性的意淫對象是女性。這個倒是未必,民國時期的情慾小說,不乏男人意淫男人的性幻想,男人想像如何抽插男人的屁眼,想像屁眼被男人的陰莖插入。這種男性的洞性戀意淫,倒是中國父權社會千年來一脈相承的傳統了。之所以造成這種刻板印象,一方面是基於男性意淫女性的現實例子眾多,另一方面是父權社會的刻意打壓,故意忽視男男性侵犯、男人做性客體的屈辱史,使得父權社會的人,第一時間不會想到男男互插的性文化。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奶茶蒸餾水 的頭像
    奶茶蒸餾水

    奶茶蒸餾水的部落格

    奶茶蒸餾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