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僖連日來未有造訪美妙的幻夢,未嘗凝視炫目的光輝,未聞過百合花香,一天比一天憔悴。擱在床邊的水仙花彎腰垂頭,香味越發淡薄,快要消散無跡。
儘管淑僖努力撐下去,敏銳的學生還是留意到她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補課時而心不在焉,沒精打采。志宏為此愁腸百結,為她之哀而痛心落淚,為她之苦而悶悶不樂。
志宏是淑僖任教高中三年的學生,每次中文隨筆功課用心寫作,課堂上積極回答老師的發問,頗有個人見解,並非拾人牙慧,給淑僖留下深刻印象:樸實無華而出類拔萃,是塊值得雕琢的璞玉。
志宏準備應考文憑試,目標是當地排名最高和聲譽卓著的學府。他沒日沒夜操卷背文,參加補習應試班,忙得天昏地暗,壓力大得頭昏腦脹,實在不該理會與此無關之事。可是,熾熱的感情迫使他無法置之不理,沒有一刻不想念她。
過去,淑僖幫過他許多,他不能忘恩負義,所以不得不幫助淑僖。縱使明知自己幫不了多少,但至少可以紓解她的情緒。他對此特別有信心。
其實不過是藉口而已。
志宏在班別群組落落長長的名單中找到淑僖的號碼,私下傳送慰問之言給她。淑僖禮貌地感謝他的關心,婉轉地建議他專心考好文憑試,她的事不必掛心。
志宏考完最後一科,走出學校試場的一刻,學業、考試、成績、大學……全都拋諸腦後,放下心頭大石,可以盡情玩樂。
他恨不得振臂高呼,仰天長嘯:解脫了!自由了!他已不再是她的學生,倫理枷鎖阻擋不了他的情感所歸。志宏迫不及待立即致電慰問淑僖。
志宏的聲線雀躍而動,朝氣蓬勃,洋溢著無盡的熱情,從話筒傳來的溫暖流入心窩,如陽光融化淑僖身上的冰雪。這孩子太耀眼了。
淑僖毫不詫異這孩子所作的積極舉動,因為,志宏在學時曾私下寫過情書給她。
她知道這孩子的事。他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歷、喜怒哀樂、各種煩惱等等全都寫在隨筆上,一頁接一頁寫個不停。
不僅如此,志宏也把看過任何電影、小說、散文、繪畫的感想,用原子筆的墨水印在紙本上,頁面滿是知識學問的渴求。淑僖心想,孺子可教也。
她用心回覆志宏的隨筆,傳道、受業、解惑以外,甚至主動家訪,解決志宏的家庭衝突。
志宏的父親希望兒子將來大展宏圖,修讀能掙大錢的學系,而志宏志不在此。他喜歡文藝、思想、語言,人類創造的一切藝術活動。淑僖幫志宏說服他父親,列舉相熟同學的畢業路向,說明大學有別於中學,選科制度自由的,既能一展所長,也大有前途。過後,他父親的態度不再堅決,緩和父子之間的緊張關係。
志宏為此萬般感激淑僖,更毫無保留暢所欲言,道出內心見不得光的秘密,進一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歲月流逝,悄無聲息,一種無可壓制的情感在志宏心裡萌芽生長,發覺之際,為時已晚,早已長成參天巨木。茂盛的樹冠堆滿綠葉,密不透風,遮蔽陽光。筆直的樹幹到處伸出繁雜的枝椏,土壤裡盤根錯節。剪不斷,理還亂。
那段苦悶而煎熬的日子裡,志宏既不敢表露心意,又不想向人傾訴,唯有在文學中尋找心靈出路,尋求精神慰藉。
志宏在隨筆寫道:我閱畢艱澀難懂的《百年孤寂》,很喜歡蕾梅蒂絲這個角色。
淑僖回覆道:不少女同學也喜歡蕾梅蒂絲。她天真無邪,未被污染,隔絕邪惡,率性自然,是個寄託了許多女性期望於一身的角色。而這些期望,同時是她們感到焦慮和痛苦的來源。
志宏一股腦兒乘機寫道:我之所以喜歡這個角色,是因為她有你的性質,你的影子。透過她,我總是想起你。
淑僖不見有異,繼續寫道:我不像她。蕾梅蒂絲是美的象徵,美是不可捉摸、虛無縹緲、超越形式的。猶如曇花,一瞬即逝。美人遲暮,草木零落。美終將消逝,無人能永遠擁有美、佔有美。美之可貴,源自於此。
志宏不假思索,揮筆振振書寫:對我來說,你就是美的化身,我好喜歡你。
志宏猶如接到燙手山芋般快速丟掉原子筆,再拎起隨筆一看再看,霎時臉紅耳赤,羞愧得差點一手撕掉整本隨筆簿。胡亂劃掉羞恥直白露骨難堪之言後,忐忑不安更甚,乾脆「咔嚓」一聲撕掉整頁簿紙。
一不做,二不休。志宏索性發揮天馬行空的創意和藝術天分,親自製作精緻素美的信封,以示誠意;在信紙寫下密密麻麻的肺腑之言,流露真摯之情,以表心意;折疊信紙,貼好信封,把情書夾進缺頁的隨筆薄。
等待回覆期間,志宏每夜承載千愁萬緒,時而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時而抱著枕頭在床上打滾,蠢蠢欲動,終夜未能成眠。
這封情書敲響了淑僖的警鐘,回覆的措辭尤其嚴厲,以尊長的口吻教曉志宏需要認清感情所在:
也許,你在青春期這個過渡的階段感到焦慮不安,渴望早日成為大人,渴求得到大人的認同,因而把成長的盼望投射在年長者身上。然而,仰慕之情不是真正的愛情,兩者似是而非,不可混為一談。
也許,你在成長經歷缺乏母愛,感受不到母性的關懷,因而下意識地尋找母親的替身,終其一生追求與母親相似的理想女性。你把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形象投射在我身上,是欲求的展現,而非愛情的幻覺。
也許,我在你身上傾注過多的關懷,令你錯將老師對學生的好意詮釋為愛意,誤以為我對你有特別的情感。荷爾蒙而生的情動,你產生如幻似真的遐想,其實是鏡花水月。
總之,淑僖徹底否定志宏的感情,並告知她的婚姻狀況,好讓他知難而退,自動放棄。她勸喻志宏專注學業,考上大學後有更廣闊的天空,破除中學的迷霧和幻象,不愁沒有感情生活和親密體驗。
經此一事,淑僖驚覺自己雖是因材施教,卻頗具差別待遇,未有對學生一視同仁。於是,她刻意疏遠志宏,給予他普遍學生的關心和愛護。
志宏收到淑僖的回覆後,意志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重新站起來。他偶爾打開淑僖的評語,滿紙批評之言,細細咀嚼,妄圖尋出一絲希冀。而後,低聲沉吟,抱頭痛哭。
他躲進被窩中哭泣,沒有一刻不想反駁她:他的心情每每因她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而跌宕起伏。他對她的感情至少在這一刻、這一秒鐘、這一瞬間是真實的!是真真切切的情感,正如他在情書所寫的:我愛你。
淑僖本以為此事已作罷,怎料志宏仍未放棄這份執念——求而不得的執念。她如實告訴志宏她分居的近況,答應他提出的邀約。無關老師與學生的身份,而是女人與男人的約會。
遠遠望去,志宏一身素色的短袖襯衫和長寬褲,帶點稚氣未脫的純真。他白淨爽朗的臉容透徹出清新自然的氣息。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全身洋溢青春可人的天真爛漫。
打過招呼後,志宏與淑僖並肩同行。視線稍一交接,他便垂首帖耳,藏起霎時漲紅的臉頰與倉皇失措的目光。羞澀之情,溢於言表。不作遮掩,率性自然,散發著純潔的味道。
淑僖驟然止步,微微顫抖的雙手輕撫志宏的臉頰轉向她,凝視他清澈的眼神,細細琢磨久違的味道。她一度失卻的百合花香,如今,失而復得。
久旱逢甘雨,灌溉逐漸枯萎零落的水仙花,再度從沉眠中喚起她孜孜不倦追逐曙光的宏遠,自人生的半路中重新出發。頓時覺悟,她無限接近的百合花香,遙不可及的真理,真正的意涵為何。
淑僖找到心滿意足的答案,一時難掩喜悅之情,飛揚的神采滿溢而出,歡快地引領志宏到公園的長櫈侃侃而談。
她知曉志宏的目的何在,拖泥帶水並非她的作風。她的指尖輕輕拭過志宏的臉頰,一五一十說清楚她的意願:「雖然我不認爲世上任何事都是沒有價值和意義,但在這方面,我是虛無主義者。」
志宏溫柔地朝她的手背覆上他的手掌,移去他溫潤如玉的嘴唇。蜻蜓點水的一觸,而後,戀戀不捨地挪開。
這孩子知道她和前夫的事,握著她的手說:「我保證不會令你傷心的。」
淑僖搖了搖頭,淡然說道,「我們秉燭夜遊,享受當刻,不談將來,那我就答應你。」
「不行。」這孩子搖了搖頭,自有他的考慮,「再多等一會兒,很快的!到時,我們再來說清楚,好嗎?」彷彿放不下心來,他一再重複:「我愛你。」
淑僖心中苦澀酸楚,悵觸萬端,卻表露冷峻漠然的神色。這份情感是如此真摯,如此可貴,如此純粹,如此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她看這孩子正直、可愛、純真,身上散發她迷戀的百合花香。凝眸許久,倏然,潸然淚下。晶瑩澄澈的淚珠如水仙花瓣的露珠,沿著光潔的臉孔,無聲地滴落。梨花一枝春帶雨。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志宏說愛她,她對於純潔真摯的感情終究是沒有抵抗力。
「好的,就這樣吧。」淑僖往志宏的額頭淺淺一吻。他已經畢了業,照計是不會落人口實,招人話柄,但淑僖在這方面還是很拘謹。
放榜當天,這孩子第一時間向淑僖報喜,話筒傳來蓋不住的興奮愉悅,他被H大中文系取錄了!
「恭喜你!」淑僖除了恭喜之外,一時之間想不到要說什麼,「要是學業上有什麼疑難可以告訴我,或許有所不及,但我會略盡綿力,希望能幫上你的忙。」
「陳老——淑僖……這樣我們就是師姐師弟了……」這孩子緊抓電話不放,手心不住地冒汗,心跳砰砰作響。
志宏一再支吾,欲説還休,終於鼓起勇氣:「今個星期……六有空嗎?」他知道淑僖每個星期日都要探望跟前夫生的孩子。
「下午有點時間。」
「可以一起出來吃個飯嗎?我有話想跟你說。」
「可以。」
「那麽……到時見。」
「到時見。」
咖啡店內,淑僖和志宏並肩同坐,享受休閒的下午茶時光。
淑僖看見志宏左邊的嘴角殘留細碎的麵包屑,抽出紙巾輕輕抹拭。志宏感到陣陣酥癢,微微扭動身子,嘻嘻笑說:「嗯、嗯,好好。」
「你看,這裡還有點。」淑僖嫣然一笑,翹起志宏的手,胸口壓住他,如春風吹過嫩草般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吻。
志宏受到情熱的鼓動,不顧眾人的目光,緊緊擁抱淑僖,下巴貼下巴,嘴唇貼嘴唇,伸出舌尖溫柔地挑逗她閉合的雙唇,似是向她索吻。
淑僖熱情地回應他。她實在太喜歡沁人心脾的百合花香,自從那次會面後,她的夢境又回來了。夢醒後無拘無束的的感覺,飄然愜意的氣息,多麼的熟悉,多麼的歡愉。她不再踟躕,繼續踏著白色碎紙登上頂峰,遇見曙光,窺探真理。
「淑僖,跟我在一起好嗎?」
「我不會再結婚了。」
「不結婚也罷,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志宏牽起她的手,眼中閃爍著無限希冀的光彩,「我不是過客,而是歸人。」
淑僖看向志宏眼中的純真樸實,如此耀眼觸目,閃閃生輝,未經打磨,脆弱得不堪一擊。可是,她就喜歡這種如履薄冰的脆弱,步步為營的敏感,搖搖欲墜的青澀。正如美一樣,總有一天於世上消失無踪,純潔也是如此。
淑僖品味真摯的百合花香,有種不可言喻的悲哀堵塞胸中,或許,這是美好事物終將消逝而生的悲哀。可是,淑僖仍會像上一次那樣,不顧一切地投奔純粹真摯的情感。燈蛾撲火,至死方休。
畢竟,尚未看過的一現曇花,最有價值。
志宏沉浸於幸福的光輝中,猛然警醒,突然轉移話題,談起淑僖的前夫,「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啊,本質上是個很好的人,就像精雕細琢的工藝品一樣令人愛不釋手。」淑僖不帶半點情感評價道,「可是,一旦脫落琺瑯,染上塵垢,出現裂縫,褪了,髒了,碎了,也就沒有價值可言。」
佑安望見淑僖凝視這孩子那種熾熱的眼神,仿佛當年她第一次向他投懷送抱。他就曉得,事情沒有任何轉機,淑僖的態度堅決得如同她的潔癖。他抬頭仰望天空,一架飛機穿過積雨雲,拉出長長的尾巴。尾巴漸漸消失,消失至不留痕跡之時,已不見佑安留在原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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